清华陈劲：AI 时代破内卷需“换轨”创新

《企业家》：您常年从事技术创新管理领域的研究工作，最初接触AI时有什么感触？

陈劲：20世纪90年代，我在浙江大学读本科时，学习自动化专业，所以很早接触到人工智能的概念。我们当时就提出基于知识库和专家系统的调研，通过这些技术实现一些功能。不过，受限于当时人工智能的数据处理能力和学习能力等因素，在后来一段时间进展较慢，从 20世纪80 年代到2020年左右，可以说经历了近40年的停滞期。

直到2022年前后，随着芯片技术的突破、海量数据的积累、多学科的融合以及硬件开发带动软件处理能力的提升，尤其是深度学习方法的发展，人工智能迎来爆发式增长。这两年的发展速度完全超出了预期，成为当前最显著、影响最深远的技术变革之一。

《企业家》：书名《深度探索：解码DeepSeek及人工智能的未来》中的“深度探索”有什么指向性？

陈劲：中国产业的内卷问题逐渐凸显，大家普遍找不到出路，特别是面对新型国际环境，产业竞争力面临巨大挑战。企业如何突围？如何引领产业发展？我希望通过引导一个新的商业概念，让中国的产业界更有信心，同时让企业在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。

我们需要一个突破性领域作为关注点。比如在人工智能领域，中国企业已经领先，这样的商业行为值得关注。通过人工智能的引领，带动其他行业保持类似的创新。虽然其他领域的企业可能不做人工智能，但也在采用类似人工智能的方法，我们希望看到更多其他行业的企业采用这种创新模式。

这种创新并不是传统的主流渠道，而是通过换轨道的方式，换技术轨道来获得技术突破。比如从传统农业转向生物制造；高铁不断向以新能源和新材料为主的新高度发展；石油行业从传统石油转向新能源、新材料，甚至探索核聚变来替代石油工业，实现自我颠覆。很多行业都在走颠覆式创新的道路。

我们以人工智能赛道为例，介绍中国的商业公司，展示可供借鉴的方法，实现产业快速升级。这本书并非介绍人工智能本身，而是通过人工智能的先进技术，展示先进企业的商业颠覆思想。人工智能原本并不是我国最领先的领域，如今通过技术应用，已经实现了从追赶到领先的转型。这是一个很难的领域，竞争非常激烈。我们希望其他领域的经营也能像人工智能领域一样，实现从追赶到盈利的转型，一些企业通过借鉴这些方法成为行业的颠覆者和产业的引领者。

《企业家》：您在书中探讨了未来AI的很多发展方向，现在我们开始逐渐接触到一些相关内容。从个人角度，您比较看好哪些具有发展潜力的方向？

陈劲：我比较看好的一个方向是AI在提升信息获取能力上的应用，这对企业管理很重要。它的优势体现在速度和深度上。速度方面，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获取并掌握最新进展；深度方面，不仅能实现深度搜索，还能对搜索文本进行有效整理、形成结构化文本，甚至直接生成可用数据。

要知道，以前很多信息需要人工进行大量加工才能转化为有价值的内容，而现在AI甚至能从专家系统层面，直接生成决策方案，这和早期人工智能应用有很大不同。20世纪60年代的人工智能主要以专家系统为主，虽然能提供一些解决方案，但偏重于优化方案；现在的AI则能独立应对各类管理决策问题，这对企业管理决策能力是重大赋能，大幅提升决策效率，这是人工智能非常有潜力的发展方向。

人工智能时代更需要人类参与

《企业家》：在技术探索期，很多企业涉足人工智能领域时很容易陷入内卷式竞争，比拼一些热门名词。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？

陈劲：了解技术趋势是比较重要的。我们需要关注人工智能的进展，但人工智能的目标仍然是提高人类的决策能力，而不是完全替代人类。它作为人类决策的前期工具，负责信息筛选和信息处理，最终的决策仍然需要人类来完成。因此，内卷式的竞争往往只看到人工智能会替代人类，或者认为人工智能会覆盖一切，从而低估了人类的作用。

实际上，在人工智能时代，我们更需要人类的参与。在高端决策的洞察力和判断力方面，人类的作用仍然不可替代。人工智能可以帮助我们提高决策的效率，但它无法替代人类的创造力。目前，人工智能提供的大多是低创造力的知识，而真正的创造力是人工智能无法提供的。

一方面，创造力由人类提供，而非人工智能。我们现在处于弱人工智能时代，还没有达到强人工智能的水平。即使技术发展到强人工智能阶段，仍然无法完全替代人类。它可能在逻辑推演和感知方面表现出色，但在高端技术领域，人类的作用仍然是不可替代的。所以，人工智能只是一个新型的数字化工具。

另一方面，目前的人工智能改进主要集中在管理费用和一定的流程改革上，但它仍然无法完全替代人类的决策能力。我们不希望看到大家陷入这种内卷式的竞争，而是希望更多关注人工智能如何真正提升人类的决策能力和创造力。

《企业家》：我国企业在数字化转型中的认知经历了哪些变化？

陈劲：我们看到了一种深刻的数字化转型逻辑：数字化转型并未走“降低成本、减少员工参与”的路径，反而通过数字化手段强化了员工对企业管理的参与度，激发了员工的创造力，本质上是借助数字化实现管理升级与现代化。

过去不少企业的数字化转型往往流于表面，仅聚焦技术本身，却忽视了其深层价值。而在与一些国内企业的合作中，我们发现部分企业家的认知已显著提升，他们不再将数字化等同于“上多少软件、添多少设备、提多少效率”这类具象指标，而是更关注如何通过数字化激发组织活力。

这种认知在海尔的实践中相当鲜明。海尔的数字化转型构建了“对外生态协同、对内激活个体”的模式，依托数字化平台持续提升员工创造力。可以说，类似海尔这样的企业，正是我国数字化转型的典范。它们打破了“数字化=技术堆砌”的误区，揭示了转型的核心：数字化的真正价值，在于超越时空与知识边界，打通不同领域的知识壁垒，实现资源的高效整合与创新协同，这远比单纯引入某项技术更重要。

反观当下，很多企业在数字化转型中仍过度聚焦技术工具，容易陷入“工具理性至上”的思路。以人工智能为例，它固然是重要工具，但若仅从工具层面看待人工智能，它或许只是流程中的一个环节。但从价值体系出发，人工智能的意义在于助力人类更聪明地工作、更高效地创造，让人们能更快获取前沿知识，从而更专注于创新、互动与知识连接。

我国在数字化转型路径上有鲜明特色：没有走“工业化之后再做信息化”的老路，而是以信息化带动工业化。这一路径优势显著——传统工业化往往因过度强调标准化、流程化，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组织的创造活力；而数字化能打破时空与行业边界，实现人与知识、人与机器的深度联动，这是传统手段难以企及的。这种以价值体系为核心的数字化转型，最终指向的是激活人的创造力，让技术服务于更美好的未来，而非简单替代人力。

AI时代，企业家更需注重人性互动

《企业家》：在人工智能的趋势下，您觉得对企业的领导者、创始人提出了哪些要求？

陈劲：首先，在个人认知层面，企业家需要提升逻辑思维能力，培养深度学习能力。当前，我们面临的问题在于很多人仅满足于浅层次的知识，而快速阅读和碎片化信息让我们难以深入理解。企业家现阶段的学习不能满足于仅停留在浅层次的了解，而要进行深度搜索，一位好的企业家不仅要了解技术，也要洞悉商业前沿。我们希望企业家能够告别浅层次的创新，进入深度创新的阶段。

其次，在个人能力层面，企业家一定要具备良好的互动能力。我们不能让机器取代人与人的互动，否则就会形成一个缺乏人性的商业世界，这不是我们理想的商业蓝图。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性化转化，让企业家成为真正的领导者，实现共同管理、共同改革，这种共同管理的理念是人工智能时代更加珍贵的认知。

最后，在企业管理层面，企业家要更加关心员工成长，为员工提供更多的支持和服务，打造高情感社会，而不仅仅停留在关注生产效率。企业家的角色不再是简单地带领企业把产品制造出来而已，而要更多地关心员工的发展，加强与员工的交流。这种互动能够激发员工的内在成长动力，提升他们的工作积极性，帮助他们找到人生的意义。

《企业家》：关于人工智能的未来，您会有怎样的方向性展望？

陈劲：人工智能的能力在未来会发展得更快，这将极大地提升我们的学习效率，但也会带来一定的挑战。人工智能无疑会逐渐进入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，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，不能让人工智能完全取代人类，我们仍然是独立的个体，依然要保有独立的人格和更高阶的创造力，通过自身的知识体系去调控、引导和优化人工智能的应用。

另外，在管理方面有两个关键点需要企业把握：一是企业要构建以人为中心的能力体系，员工指标的设定也应围绕人，而非以机器为中心；二是必须确保人类不被人工智能控制，这一点需要高度重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