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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柔已尽：品余秀华诗作《折柳》
《折柳》
温柔已尽。而两岸垂柳比去岁更深
黄鹂把琐碎之物带得高人间一头
所以，你画出的少女依旧在细雨里奔跑
青坟多一处。有人围之击缶
我信誓旦旦绕过哲学万千，居一枝
最怕辨认
江流无断。死去的柳树倒影还在
每一年注定梦见你一次
注定再脱一次旧了的皮
一段对折，再对折
我有四节不会发芽的葱郁
流水，晚风俱不收
我在以前的文章里说过，余秀华是诗人中的天才。天才的意思就是说，不管她处在什么样的环境，最终她都会成为诗人；不管她生而为什么样的人，诗歌之美都会冲破肉体的束缚，从她的灵魂深处中透射出炫目的光芒。
她在诗歌上的天才表现之一，就是信手拈来便能创造出绝佳的意象。别的诗人要三翻四抖才能挤出一个勉强凑合的意象，而她在信手之间，随随便便就能变幻出令人惊艳的意象，而且常常一开篇就是。
比这首《折柳》。开篇只有四个字：温柔已尽，句号。
换了其他平庸的作者，也许能拉拉杂杂写出一本爱情小说的故事，到她这里，只得四个字，就把一段开始缠绵绯恻，结尾痛彻心扉的往事给写尽了。
曾经的温柔，现在，已尽。
按一般的套路，到这里故事就结束了，怎么往下写？这种一开始就把故事说尽的方法摆明了就是死路一条啊！然而，套路是庸人的浓妆，对于才华横溢的天才来说，天然去雕饰的诗意世界可以用任一姿势打开。
接下来，她的第二句写道:
而两岸垂柳比去岁更深
因柳与留同音，古人送别时，会折柳相送，意喻依依不舍，挽留之意。李白的《春夜洛城闻笛》中写道：“谁家玉笛暗飞声，散入春风满洛城。此夜曲中闻折柳，何人不起故园情？”
温柔已尽。一年过去了。诗人并不愿再去诉说不能忘怀的沉郁的思念。她只是说，垂柳的颜色比去年，更深，更深。
黄鹂把琐碎之物带得高人间一头
我想任谁看到这一句，都会联想到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的诗句吧，那蕴藏在杜甫诗句中而流传千年的意象，不用呼唤便扑面而来。人间虽然那么多琐碎的事，但不管心事再重，抬头看看，枝头仍有黄鹂在欢快地鸣叫，似在提醒她：又一个春天来了。时间如流水，不因人的快乐或痛苦而变得慢或快。
所以，你画出的少女依旧在细雨里奔跑
这里的“你”，也许是她思念的那个人，也许是她自己，也许是泛指所有人。在细雨中任性奔跑的少女象征着每个人灵魂深处的自我和梦想。
青坟多一处。有人围之击缶
又是一个好到让人想站起来摔个碗的意象。
《墨子·三辩》云：“昔诸侯倦于听治，息于钟鼓之乐，士大夫倦于听治，息于竽瑟之乐，农夫春耕夏耘，秋殓冬藏，息于瓴缶之乐”；《淮南子·精神训》云：“今夫穷鄙之社也，叩盆拊瓴，相和而歌，自以为乐矣”，《庄子·至乐》中载：“庄子妻死，惠子吊之，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”。 “盆”，即缶。击缶为民间乡野之乐，亦在葬礼上出现。
埋葬的是什么？是死去的爱情？还是逝去的人？
我信誓旦旦绕过哲学万千，居一枝
最怕辨认
心理学家说，爱情是心理缺失面的影射；生物学家说，爱情是多巴胺和荷尔蒙的综合作用；哲学家说，爱情是人证明自己存在的一种方式。人们总试图用概念、理智、逻辑来解释大千世界的全部人和事，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
而这世界上最不讲道理和逻辑的关系就是爱情。
诗人似在说，好了好了，请不要试图用哲学和理性的东西来解读我，安慰我。道理我都懂，但我的情感、我的故事和我是一体的。我也不需要用逻辑和理性的哲学来证明我自己，我独居一枝，不要来分析我，辨认我，更不要用你们的哲学来打扰我的存在，嫌吵。
江流无断。死去的柳树倒影还在
每一年注定梦见你一次
注定再脱一次旧了的皮
江流象征时间。爱情的历程在时间轴上是对称的。爱情来的时候有多销魂，走的时候就有多伤人。诗人用蜕皮一样的痛和舍弃来形容自我成长的历程。而所有的经历和感悟也构成了丰盈的人生体验。
一段对折，再对折
我有四节不会发芽的葱郁
流水，晚风俱不收
刚开始读这首诗时，我以为全诗对最深的痛的描写是开头四个字：温柔已尽。读到这里，我才知，最深的痛在这里。
人生最深的痛不是那种可以到处哭诉的痛，而是表面上你与常人无异，但心底深处有一针尖大的痛点，无人可诉说，也不愿再提起。希望如折断在手的柳枝，新鲜葱郁，再却不会发芽。你将它一折，又再折，折成四节。想让流水带走，流水不收，想让晚风带走，晚风无能为力。想扔，扔不掉，想忘，忘不了，你奈人生何？
至此，此诗毕。
我想再补充说说此诗文字上的功力。从余秀华过往的创作习惯来看，她写诗基本上是凭感觉一气呵成，很少在字句上反复雕琢。然而这首诗文字上的浑然天成，甩那些苦吟诗人不知多少条街。
举个例子，“我信誓旦旦绕过哲学万千，居一枝”的 “居”字，你试试换成其它的字，比如：在，处，于，成，如……，都表达不出那种动态和自我意识的体现。
再举个例子，“我有四节不会发芽的葱郁，流水，晚风俱不收”的“俱”字，你试试换成别的字？比如：都，皆，全，哪个字最好？
中国当今诗坛，我服气余秀华。
有读者评《折柳》有宋词之意境，古风之美，我深以为然。但好像偏要和人们心目中标准的女诗人形象对着干，余秀华在此诗之后又贴了另一首节奏和格律与《折柳》相似，但风格迥异的诗：
《生日，礼物》
生日快乐。他说：我给你寄了生日礼物
不！不要！我喊道：我要和你睡觉！
他不说话了，象一个做错事的孩子
静了下来，春天静了下来，天地静了下来
虫不鸣了，鸟不叫了：我在春天迷路
恐惧，孤独锥心。我又大叫一声
——我要和你睡觉！
——他挂电话没有嘟嘟的声音
我不知道他已经离开
我踢了一块土坷垃：老不死的，我要和你睡觉
下午无事，做了一次面膜
而皱纹依旧那么
深
人间有多少不靠谱的事情
读此诗，瞠目结舌之余，又忍俊不禁。好率性的姐姐呀！哈哈，人间有多少不靠谱的事情，容我先敷个面膜压压惊。
王万翎
2016.6.9
作者简介：王万翎，女，寓居深圳，爱文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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